作家部落 张戬炜

    01、要紧散漫

     

    常州人的方言系统里,有一种手法——讲反话。什么叫讲反话?就是一件事,明明是这样说才对,可他偏偏反着说来。为什么要反着说?觉得有趣。

    说一个常州童谣:

    亮月亮堂堂,贼来偷酱缸。嗲人听见的,聋子听见的。嗲人看见的,瞎子看见的。嗲人喊捉的,哑巴喊捉的。嗲人追上的,折脚追上的。嗲人抓住的,瘸手捉住的。

    再说一个:

    满天亮月一颗星,关关夜饭吃大门。听见外头人咬狗,拿起狗来厾砖头,反给砖头咬一口。我从来不说颠倒话,掮着田埂坐铁耙。

    另一个版本的结束句是:

    我从来不说颠倒话,老鼠咬着猫尾巴。

    第一个童谣里的“折脚”,读作“实脚”。第二个里的“厾”,音:dū。读作“啄”,常州方言里的意思是丢出去、扔出去、甩过去。

    这个“厾”字,在苏州人的方言系统里,还多了一个意思,就是“们”。苏州人讲“你们”,说的是“你厾”。在古代,这个字还当过语缀,也就是语气语。《海上花列传》里有“标致点厾”。《荆钗记》里有“成亲之后,大盘大盒吃勿尽厾来”。《水浒全传·一百零三回》里有“接了银子,来到单身房里,拆开纸包,看那银子,果是雪厾”之句。这些地方的“厾”,都是作语气词用的。奇怪地是,在常州的方言系统里,它只作动词、只表示动作,别无他用。

    要紧散漫,是一个典型的反话。常州人说此话的时候,表达的都是“要紧”的事情,有时甚至是千钧悬于一发之急,可在表述上,偏偏加上一个十分宽松的词:“散漫”。

    周晓锋主编的《常州方言》中,此词的表述是“要紧三慢”。我以为,意思是准确的,但用字却可商榷。

    前述“常州人说反话”,是文学化描述,真正从学理上追究,“要紧散漫”这个词组,是典型的偏义复词。

    所谓“偏义复词”,是指一个复音词由两个意义相关或相反的语素构成。整个复音词的意思,取其中一个语素的意义,另一个语素只起构词作用,只取其形式,只作为陪衬。文学一点讲,另一个语素在其中,相当于一块化石,所以又叫化石语素。

    举一个例子:

    中国神人诸葛亮,写过两张妇孺皆知的《出师表》,史称“前后《出师表》”。(有人说《后出师表》不是诸葛亮写的,因与本文无关,此处不讨论。)在《前出师表》中,这位丞相兼军师对著名“扶不起的”孱头皇帝刘阿斗说:“今天下三分,益州疲弊,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。”

    危急存亡,其中“存亡”,就是典型的偏义词。

    再举一个例子:

    《共产党宣言》的第一个翻译者、陈独秀的朋友陈望道,中华民国10年,参加了共产主义小组,又突然宣布退出共产党,说要回家研究汉语,并写下《修辞学发凡》一书。书中说,《礼记·玉藻》中有一句话是病句。什么话?“大夫不得造车马”。他说:“车可以造,马怎么造?”

    只怪望道先生当年,现代汉语研究,还没有形成体系,所以出此笑话。其实,这是一个典型的偏义复词。“造车马”,就是“造车”,“马”字在其中,只是一个“化石语素”。

    例子还有很多:

    廉颇与蔺相如不和,要当面教育他。别人让蔺相如利用丞相的权力去打击,蔺相如脸上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,说:“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。”他讲的“国家”,其实是“国”。要是论“家”,我想他早就动手把廉颇干掉了。

    王安石填《桂枝香》词,说:“千古凭高,对此漫嗟荣辱。”他“漫嗟”的是六朝旧事,“荣辱”之中,只取“辱”义。

    中国古人喜欢这么说话,觉得有趣,所以形成了一种世界任何一个民族都无法理解的修辞方法。

    不讲文言了,累。说点百姓生活。

    话说白娘子对许仙一片真情。没想到许仙听了法海的话,要换老婆。白娘子历尽千辛万苦,把许仙找了回来。心中想说“亲爱的……”手一指,却吐出一句:“冤家……”,成为舞台上人人皆知的经典。

    明明是“亲爱的”,偏偏说“冤家”,这个“冤家”,就是生活的偏义复词。举这个例子,也许不合语文语法,但作为一种日常生活的文学化表达,意思大有相通之处。

    偏义复词的构成,最重要的是字面。它的字面,一般是由两个反义词组成,而且要对称。“存亡”是也。“荣辱”是也。“国家”是也。“亲爱的冤家”亦是也。当然,意思相近的也行。“车马”即是也。

    要紧三慢,意思对了。你心急如焚、急如星火、火烧眉毛、千钧一发,他老娘家却一慢、二看、三通过。窘处是字面不对称。“要紧”的反义词,应该是“散漫”。常州人有时还会把它念成“要紧漫散”,“要”对“漫”、“紧”对“散”,则更是对称。

    要紧漫散,作为偏义复词,堪称经典。